这几天都在下雨,淅淅沥沥的,整个学校埋在低温的烟雾中,在十二月当然不受欢迎。
我是上个星期才去听她的课的。
最开始是被我的室友——出了名的花痴拉去的,当然也是为了听讲座能得到的学分。
准备了读本和备用电池,打算在这种沉闷的讲座上玩腻了手机就睡过去——但是完全没想到这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居然没派上用场。
三两百人的礼堂挤得密密麻麻,全凭室友的工作证,来晚了一点的我们才顺利地挤过坐在阶梯上的人群坐到前排去,顿时接到不少白眼。
“喂喂喂,快看!果然是个美女耶!”
我翻了翻白眼,只稍微望前方的讲台上望了一眼。
台上放了一张长桌,主讲人——也就是我室友的目标,端庄地坐在给她安排的位置上,穿着素色的西裙和高跟鞋,正微笑地等待着手忙脚乱组装麦克风的人员。
她的深色长发披散在身后,在讲台的射灯下泛着微微的紫光。
我本来应该吐槽一句哟日本人果然前卫,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。
我注意到她有双看起来很和善的眼睛,低垂的眼角会让人放下戒备。
结果我全程听完了演讲,不仅没有起哄分神,还因为坐在前排,被请起来回答了问题。
她的中文还算熟练,除了某些转折处会稍微显出别扭来。但是,她很会把握说话的节奏,听上去很舒服。
——就是这么一种盖过了话语内容本身,会让人听着便会着迷的魔力。
“这位同学,请问你有过喜欢的人吗?”
“有……有吧。”
我没有多想,但也不算骗人,男朋友也是有的。
“那么,能请问,你分得清这喜欢的感觉的源头,是来自现实还是想象吗?”
“现实。”
台下传来一阵杂乱的嘘声。
我借着身高和坡跟靴子的高度,转头看了一眼,然后回过头来,轻飘飘地望着那个讲师。
“嗯?”
她微笑着露出了甜美的酒窝,示意我解释下去。
“很自然的吧,喜欢的是脸和身材这种,大概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现实了?”
哄堂大笑。
她却也不怪我已经带了冒犯的回答(可能不能辨认出来?),但还是深深一笑让我坐下了。
“怎么,还不想走?”
讲座的时间到了,刚才在日本籍外教课上还安分的学生们炸了锅,不少涌向讲台借机拍照或是打着问问题的幌子套近乎,剩下的吵吵闹闹挤到门边的打卡机上打卡记分。
我刚拿起膝上的读本,就被室友拉住了衣袖。
“嘘!”室友鬼鬼祟祟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拉着我从侧门钻到了后台。
到后台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照顾。
她被人群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,但还是一副好脾气的笑容,问什么答什么。
外籍老师服务意识就是强,要是我们系的教授,不早把人轰出去才怪。
我一直站在人群之外,直到室友得到了想要的签名,才被拉着离去。
在离开的时候她依然被围着,但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,看见了我,又微微地点了头示意。
祖母绿色的眼睛,清澈得就如望不穿对面的一面镜。
我发誓我没有刻意记过她问我的那个问题。
如果不是遇到了某些事,来让我去认真想想的话。
“滚吧,”我这么跟他说。“你现在不是我的‘男朋友’了,所以也别教我怎么做才是‘女朋友’。”
十二月还在下雨,真是讨厌啊。
我没有多大的痛苦,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开始想起东条的话。
我们都在慌张地谈着恋爱。
但是爱的是什么呢,是爱人的感觉,被爱的感觉,还是原原本本的一个人?
前任是摄影社的社员,有不少我们的共有物在那里,我去收拾解决。
照片的话,可以备份出来,机器——过阵子再问问他要不要留着吧,变卖也要得到双方同意。我在很客观地考虑这些问题,还不如听到分手后就开始嚎哭的大男生。
他在悲伤什么呢?是我的无情,还是伤心过去那些浪费掉了的时间,抑或是失去了恋爱中的身份,开始提前恐慌?
我开始有点讨厌起东条来了,这个元凶使我陷入了苏格拉底一般怀疑一切的循环漩涡里。
然后,我就看见了正在腹诽着的这个女人。
“你?……”
我咬到了自己的舌头。
她显然还记得我,放下手里的机器在笑。不知道这是日本人的礼节还是她的,她总是很温柔地等待。
等待别人说话,等待别人回答,好像永远不会着急一样。
“喜欢拍东西?”
她微微颔首,又补了一句。
“用你们的话说,是喜欢摄影吧?”
我遇到她的次数多了起来——这使我稍微地有种优越感。
她经常在暗室里冲洗照片。嗯,原谅我都快忘记这个古旧的词了,在这个数码相机横行的年代。
她也有一部相当不错的数码机器,社团里也有方便的冲印机,但她还是习惯自己去洗黑胶片。
我偶尔会看着她作业。
她会把及腰的长发挽起来,收入到平时不会戴着的画家帽里,把毛衣衬衫的袖子挽上去——虽然她总是穿着裙子上课,但不得不说,穿着长裤的她,有一种独特的美感。
她洗干净手后,把照片一张张地夹到线上晾干。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风景照,遍及这个学校所在城市的各个角落——作为有着同样兴趣的我,很轻易地揣测到了她的脚程所及。
恐怕是从未停下过脚步吧。
有时候她会在照片后面标上编号,日期和拍摄地点,用的是日语,我只能看出汉字的部分而已。
——大概是要寄回去?
明明在这个时代,这个步骤在网络上实施,也就是几秒钟的事。
“不是哟。”
她大概是读出了我的表情,忽然笑了一下。
我对她无论是光下,还是暗里都深得看不透彻的眼睛很是好奇。
“因为等待的时间,挑选的时间,会让照片变得不一样。”
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?
我狐疑地看着那些胶片,没有说话。
后来我陪她出了一趟门。
因为是本地人,所以被拜托去找一个不好找的地方,也不知道她的消息是怎么来的。
“我可能,很快就会离开了。”
在公交车上,十多个站的路程,她这么跟我说。
车窗外是难得的好天气,被冷雨和雾霾困扰了半个月的城市,有种为了今天特意开了恩的感觉。
“回国?”
“不知道呢……”
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,她的长发又隐约地露出了深紫色的光泽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好像看穿了她的眼睛,但等我晃过神来,又已经变回那种清透得反射一切一样的碧色了。
“可能会回去,也可能要走得更远。”
“你的照片,是寄给恋人的?”
其实习惯上,并不想用这么书面化的词语。但是从分手之后,总觉得“男朋友”、“女朋友”的意思变得浅了。
也可能,只是我一时兴起吧。
“你好不好奇,我为什么会说那个题目?”
“什么……”
我张了张嘴,很快想到了那次讲座,一群荷尔蒙到处乱飘的学生中被围着的、平静得有如止水的她。
“我也,可能没有想通过那个问题。”
她白皙的冲洗过许多照片,也捕捉过无数美景的手指十指交叉,正好被一束阳光斜斜地笼罩着,安静地放在膝上。
“我可能在等,等的到底是那个人,还是想象中她还爱着我的虚像,我不知道。”
“如果他不来,你也不需要走、”
我忽然,直起了腰,心跳也急了起来。失不失礼,已经没空去理会了。
“你可以……不,我可以……”
失败透顶。
我不记得自己一通胡言乱语到底说什么了,或者这场突如其来的毫无分寸的告白,看起来只是学生们惯常的幼稚的玩笑。
她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,只是微笑。
“我只是……镜花水月。”
是你看得见的虚像。
也是你看不见的虚像。
她的话我想了很久很久,也没有想出什么来。
我又试着去想到底喜欢她什么,以后又能为她做什么,她的“他”又会不会来。
依旧不会有什么答案。
唯一的改变是,我收起了从前随随便便的样子,试着去努力做点什么。学业也好,兴趣也好,我开始有点明白她灌注在胶片里的时间会被看见的意思是什么了。
这期间,我还是经常在摄影社看见她,一起聊天——我可能会越来越着迷,但是好歹算是良性的,不论是做朋友抑或做恋人,这个人身上有太多我看不透的东西。
或者一切清晰后,我就会从这份感情里毕业,又或者,时间会帮我得到一个结果。
三个月后又是一个雨天。
我记起东条可能没带伞,沿着教学楼的屋檐小跑到教员办公室。
虽然还没到开春,然而南方的气温早就回升,人造湖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,在细细雨丝里摇摇摆摆的,已经全然没有了那时的肃杀。
我下意识地呵了口气去看究竟还有没有凝结的白雾,又笑叹自己的无聊,就这么一直笑着小跑着。
然而我并没有跑到目的地。
远远地看到教员办公室所在的白色小楼门口,停着一辆车,东条正立在车边——她还是一副好相处的样子,穿得也很薄,没有撑着伞。
她对面是一个金发,个子高高的外国女人。
一瞬间我就觉得,那就是“他”。
我可能一早有过预感,但真切看到这一幕的时候,还是有些惊讶。
她得到答案了吗?
我有点失落,但是并不是非常伤心。怎么说呢,仅仅就像一场电影看到了结局,又如同一本书读完了合上。
我跟她说我会努力,到你应该可以看到的位置,又跟她说,你可以等着看看。
我甚至开始想要去改变自己的人生。
而现在,她却比我更早地得到了答案,而我,还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日子里继续跌跌碰碰。
但是这一切开始得很好,结束得也刚刚好。
我看着东条坐进了车,看着车子缓缓驶离了学校,才理了理被细雨拂得渐渐有点黏腻的发顶,撑开了透明的伞。
走进了雨幕里。
ps:
虽然是第一人称,但并不是从我自己出发的。
大概大家会看得非常郁闷,这是一篇伪绘希的单恋故事。
这个故事的点在于:1.在不成熟的恋爱里,喜欢的到底是恋爱着的感觉,还是真切的恋人?一个人是怎样爱上一个并不了解的人的?
2.等待的时间里,会为一段感情带来什么,这个结果在以后多久才会清楚。
“我是你的镜花水月。”
看得见的是外在的温柔和动人的容颜,这些是虚的;看不见的是自己加上去的好感,也是虚的,所以爱又是什么。
如果能说出来探讨就好了。
那么也谢谢观看到这里的大家!(鞠躬)